新播客 | 美轮美换 x 这集我看过：《出租车司机》

大家好，我是 Talich

在最新一期播客里，我和《这集我看过》的主播徐天做了一期串台节目，聊了一聊 70 年代的一部经典电影马丁·斯科塞斯的《出租汽车司机》（Taxi Driver）。

欢迎在小宇宙、苹果Podcast、Spotify、YouTube或者其他泛用型播客客户端收听本期节目。

聊了不短时间，但是还是有很多东西没聊到。其中有一个，是主演罗伯特·德尼罗最后的莫霍克发型（Mohawk hairstyle）。

影片中罗伯特·德尼罗饰演的 Travis Bickle 和哈维·凯特尔（Harvey Keitel）饰演的皮条客 Sport，朱迪·福斯特（Judie Foster）饰演的稚妓 Iris 有个三角关系，这个三角关系是对照着约翰·福特（John Ford）的西部片《搜索者》（The Searcher）里的牛仔/退伍军人 Ethan Edwards、印第安首领 Scar和被 Scar 劫走的 Ethan 的侄女 Debbie。

所以 Travis Bickle 和 Sport 是一个标准的牛仔-印第安人的关系。

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Travis 穿的是格子衬衣，扣环很大的皮带，牛仔裤，牛仔靴，而 Sport 则是有点印第安人/嬉皮士一样的装束，长发、汗衫、项链，甚至有一个指甲涂了指甲油。

牛仔当然跟印第安人势不两立，所以一开始 Sport 认定了 Travis 是警察，来抓妓女的警察（对应牛仔要杀印第安人）。

但是后来当 Travis 决定要用枪去解决这些他心中的问题男人时，Travis 给自己剃了一个印第安人的莫霍克发型，看上去好像又变成了半个印第安人，为什么选这个发型，该如何解释呢？

网上各种解释都有，一个比较靠谱的解释是，斯科塞斯有个特技演员朋友，叫 Victor Magnotta，他说在越南打仗的美军特种部队的士兵，会在执行一些特殊任务时，把自己的头发剃成莫霍克发型。正好剧中设定是 Travis 是越战老兵，于是他们就给 Travis 剃了这么个头。（其实并没有剃头，因为德尼罗马上有新的片约，不允许他把头发剃成这样，所以最后给他戴了个头套。）

但是问题还没完，就是为什么美军特种部队会要把头给剃成这样呢？

这最早是来自著名的 101 空降师。

101 空降师的士兵 Clarence Ware 在给战友 Charles Plauda 脸上画印第安战斗涂彩。时间是 1944 年 6 月 5 日，也就是在诺曼底登陆前。

上面这张照片当年一经登出，就引发了大众的关注。因为这给本来残酷的战争带来了一丝浪漫和神秘主义的色彩，让人浮想联翩。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 101 空降师的士兵都是这样的。这是一支特别有名的小分队，叫 Filthy Thirteen（叫 filthy 是因为他们极少洗澡，thirteen 只是个虚数，比如在诺曼底登陆时他们一共有 20 人）。他们中最有名的，是军士 Jake McNiece。McNiece 的母亲有乔克托部落（Choctaw）的血统，在军队里，他非常擅长利用自己的印第安人身份来逃避不受欢迎的工作。而 Filthy Thirteen 也以不守纪律著称：他们有极强的任务意识，但是无视那些对完成任务没有贡献的军事纪律。也正是 McNiece，觉得可以用展示印第安人的能力标志来激励战友。正好光头对于士兵来说，更加卫生，在战场上受了伤也更容易处理，而脸上的涂彩，配上迷彩服，也并不突兀，甚至很相配，于是就有了我们在照片里看到的莫霍克发型和战斗涂彩。

这个传统呢，应该也就是这样在美军的一些特别兵种，在进行特殊任务时给保留了下来。所以，这个莫霍克发型，确实是从印第安人那里来的。

Filthy Thirteen 并不是唯一一个借用了印第安典故的战斗部队。比如 501 和 509 空降步兵团都选择了把著名的印第安酋长 Geronimo 的名字放在自己的徽章上，并且在从飞机上跳出时，都会大喊 Geronimo 这个名字：

除了空降兵，其他部队也会选择借用印第安战士的典故。比如美国海军在太平洋战区使用的巡逻鱼雷艇（就是约翰·肯尼迪曾经指挥过的那种），就因为机动灵活，被称为「海上的印第安战士」（Indian fighter of the sea）。

1947 年，美国陆军航空兵的负责人，后来的 Hamilton Howze 中将觉得陆军直升机都用昆虫的名字力量感不足，就要求新飞机都改成用印第安起源的名字，比如印第安部落或者酉长的名字，来匹配上直升机的战术特点。于是我们就有了熟悉的黑鹰（Black Hawk），阿帕奇（Apache），契努克（Chinook）......

不过呢，越战时的美军特种部队，应该是直接继承的二战时成立的美国陆军游骑兵（U.S. Army Rangers）。游骑兵其实是模仿的英国的突击队（British Commandos）组建的轻步兵精锐部队，他们经常要在各种地形中悄无声息地移动，出其不意地袭击敌人，并在难以想象的压力下执行任务。从这个角度上讲，游骑兵和 101 空降师的很多任务差不多，都是需要深入敌后完成极其危险伤亡率极高的任务。像在诺曼底登陆中，和 McNiece 一起空降的部队的军官几乎全部牺牲，与指挥部失联，以至于总部以为任务没有完成。但是其实剩余的人在 McNiece 的带领下，依然完成了任务。

在组建游骑兵部队时，负责人 Lucian Truscott 上校和艾森豪威尔特意想选一个非常美国的名字，以和英国的突击队区别开来。Truscott上校回忆说，「选择了『游骑兵』，是因为在美国军事历史中，很少有词汇能比这个更有吸引力的内涵。在殖民地时代，有这个称号的人已经掌握了印第安战争的艺术，并成为了边境的守护者」。

也就是说，他们需要一个能把美军士兵和其他国家的士兵区别开来的，只能属于美国士兵的正面形象，来代表最优秀的美国军人。

这里有两个有意思的点。一个是要把游骑兵的历史一路追溯到美国建国之前的殖民地时期，来显示这是美国士兵的优秀传统，另一点是，游骑兵掌握的，是印第安战争的艺术，只有美国人才明白才掌握的战争艺术。

什么是印第安战争的艺术？

当美军和印第安人打仗的时候，美军是正规军，印第安人是游击队，但当美军和英军打仗的时候，美国就是游击队，英军才是正规军。按照二战时期不少美国教官的观点，美军士兵要不仅能够像钟表一样执行命令，最优秀的士兵应该也能像印第安战士一样，胆大心细，能够无声地移动并用刀子和绳索在近距离处决敌人，出奇不意的伏击对手。也就是说，真正的美军士兵应该能和印第安人进行战斗，也能像印第安人一样战斗。

为什么？

在他们看来，像 Jake McNiece 这样的印第安战士，他们拥有传统训练出来的士兵所缺乏的个人素质，比如勇猛、坚忍、出其不意，最重要的是，在纪律高于一切的军队里，他们似乎还能把握住属于自己的个人自由。

也因为如此，很多印第安战士的形象为人为的神化了，被认为是天生的战士。在二战时，很多印第安士兵会被派去做危险的侦察任务。内政部长 Harold Ickes 就曾表示，印第安士兵具有「耐力、节奏感、对时机的感觉、协调能力、感知能力、夜间穿越各种地形的奇异能力，以及比其他一切更重要的是，对战斗的热情」。

这对于普通美国大众也是一个特别有吸引力的形象。因为在现代社会，普通人在朝九晚五的工作节奏中已经变得同一化，缺少个人自由，也缺少个性，而这些士兵，居然在最讲究整齐化一的军队里，在最残酷的战场上，依然能展现个人特点，获得相当的个人自由。这当然也令人艳羡。如果这还不能代表美国梦，还有什么能代表呢？

像 Filthy Thirteen 的故事，后来就被好莱坞拿去，变成了著名的战争片《Dirty Dozen》。不过在《Dirty Dozen》里的十二个人都是罪犯这样的亡命之徒，而且影片中他们也没有往脸上涂彩。所以一位 Filthy Thirteen 里退伍老兵 Jack Agnew 就回应说：「我们不是谋杀犯或什么的，只是在某些方面我们没有做我们应该做的事情，在其他方面我们比他们想让我们做的做得更多。我们总是惹麻烦」。

当然，其实不管是 Filthy Thirteen，还是游骑兵，他们都属于军人中的极少数，只是因为他们从事的任务经常是要深入敌后，极少数人在极危险的环境下战斗，所以他们才会更强调单兵作战能力，强调能在没有直接指挥的情况下独立完成任务的能力，这当然也是例外的例外。

对这种浪漫的战斗英雄的崇拜后面，其实是反映了美国白人主流社会和少数族裔之间长期以来的矛盾关系。一方面，印第安人是劣等民族，对于边境的拓荒者来说，他们就是危险，是麻烦，他们需要被消灭，需要被征服，需要被同化。另一方面，印第安人身上，也有着一些重要的素质，在现代工业文明中被弱化，结果在白人士兵身上开始失去了。反而是印第安战士，还拥有这些真正能代表美国士兵的一些素质，所以需要从印第安战士身上找回来。只有这样，才能让美国士兵成为与众不同的士兵，只有美国才能培养出来的优秀士兵，代表了美国精神的士兵。

而为了支持这一作法，就要在最美国的美国人身上去找到可以印证的理由。比如，国父乔治·华盛顿，或者在英法北美战争时期的新罕布什尔的 Robert Rogers 上校的游骑兵部队，用半真半假的故事来证明，这些前辈先贤早就知道了如何把印第安战争艺术融为己用。

这是美军游骑兵手册 2011 年版的封面，上面大字印了 Robert Rogers 的话：

让敌人靠近到几乎可以碰到的位置，然后给他一击，再跳出来，用斧头结果掉他。

看到这个描述，你能想到什么形象？或许是 Daniel Day-Lewis 在《大地英豪》的形象：

又或者换到 1970-80 年代，就是《第一滴血》里史泰龙演的特种兵 Rambo 吧：

但是，作为二元对立的另一面，和印第安人的战斗也从来没有结束，印第安人作为敌人的负面形象，一直存在，牛仔-印第安人的二元对立，也根深蒂固。

就像在击毙本·拉登的行动中，本·拉登的代号就是 Geronimo。或许美国军方觉得本·拉登和 Geronimo 一样多年都被美方抓捕，也一直在和美国政府对抗，所以用 Geronimo 这么个传奇人物做代号还算是高抬了本·拉登吧。

更常见的词汇，则是美国军方习以为常的「印第安人的地盘（Indian country）」

在第一次海湾战争时，美国海军陆战队将军 Richard Neal 有一次被问到解救一名被击落的 F-16 飞行员的问题，Neal 很随意地说「正如我所说的，进到印第安人的地盘上有 40 英里，他们做得非常出色」。这个「印第安人地盘」一出就引发了大众的哗然，但是其实，这个词早在上百年前就被军方用来指代敌人领土，美西战争时如此，一战时如此，二战时如此，现在也如此，越战时当然也如此。

曾经有人问一位越战老兵，「你们在那里的交战规则是什么？」

他回答说：「一切都像在印第安人的地盘。那里完全是印第安人的地盘。实际上，除了一些土著居民外，几乎没有平民。哦天哪，我忘了我们怎么称呼他们了」。

所以，既然没有平民，那所有人都是敌人，所有人都可以被无差别的杀戮。就像 Travis Bickle 去干掉 Sport 一样名正言顺。

1968 年美莱村屠杀后，来自加州 Oakland 的黑人众议员 Ron Dellums 组织了听证会，来调查相关的战争罪行，其中有位叫 Gary Battles 的士兵回忆说

Battles：碰巧我和一个来自亚利桑那州的人在一起，他是个印第安人，还有一个黑人和我在同一个散兵坑里，我们三个，情况很糟，我们觉得自己要被干掉了。于是我们开始聊天，像，「你这个黑鬼，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好像是打了我的肩膀，然后那个印第安人说：「你们两个都来到了我的国家。」

众议员 Phillip Burton：最后那一部分是什么？

Battles：印第安人说，「你们两个都来到了我的国家」。我告诉你，我一点也不为我是白人感到骄傲。但这是一场种族主义战争。

是的，Travis Bickle 是一名种族主义者，他在进行的也是一场属于自己的种族主义战争。

（本文中的大量内容来自 Aune, S. (2023). Indian Wars everywhere: colonial violence and the shadow doctrines of empire.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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