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台班子」的「抽象」危机:Signal门如何撼动特朗普2.0的四月政坛与选举?
法律上虽然不可行,但在如今的美国,法律又算得了什么呢?

近日以来,特朗普政府的“信号门”泄密一事仍在持续发酵,牢牢占据各大媒体的新闻头条。由于此事的前后经过(抽象本质)已经得到了充分的报道,想必各位也都吃够了这件事的瓜,今天就不再赘述事情原委,而是把笔墨着重放在“信号门”这样级别的丑闻究竟会给特朗普2.0时代的施政带来怎样影响的分析之上。
众所周知,过去数年的世界局势变化已多次向民众证明,绝大多数表面光鲜亮丽的机构和政府,内核实质上都是草台班子。而特朗普自初等政治舞台以来,其本人和核心团队始终争议不断,屡屡爆出丑闻。只不过,特朗普的能耐就在于他能够很轻松的挺过看似许多按常理应该是终结一个政客政治生涯的重大危机,所以在经历了这么多跌宕起伏后,外界其实多少已经有些对特朗普政府的“丑闻”和人造危机产生了厌烦情绪——“反正怎么折腾他的基本盘还是不离不弃,何必过度关注”。而这种麻木感,在特朗普上台的一两个月内已经弥漫了整个美国社会,以致于川统领上任前公开发币,公然宣称要搞领土扩张,打击报复律所大学等机构都没能引发社会面强烈反弹。
未曾令人想到的是,小小的一个Signal群聊事件,竟然演变成了特朗普政府2.0时代面临的首个重大政治危机。当然,这事儿能闹么这么大,一部分原因肯定是因为这件事情本身过于抽象和无厘头,2025年了还能出现白宫要员和内阁成员拉群聊却邀请了陌生人记者的谜之操作,但另一方面也凸显了国家安全/情报问题在政坛语境中的特殊地位。如果不是涉及到泄密和违法删除政府档案这种非常严肃的程序性问题,恐怕特朗普政府所面临的舆论压力要比现在轻松很多。更何况,特朗普2.0主打的就是一个肃清拜登政府DEI选用庸人的余毒,自己上任后任命的群贤却整出如此低级的错误/不当行为,无疑是在打脸特朗普政府的政治宣传。
归根结底,“信号门”发酵到现在,已经不再是一个安全/情报问题,而是一个政治和脸面问题。特朗普阁员幕僚用民用软件讨论敏感信息是否涉嫌违法是个法律问题(更何况在特朗普政府面前法律有能算啥),其实根本不是问题关键。信号门最大的政治影响/对特朗普政府形成的核心挑战,其实是打断了特朗普自上任以来通过强势施政牢牢把控政坛叙事带来的主动权在握形势,让特朗普被迫去回应一个他自己无法控制的,不断持续发酵的负面新闻周期。尽管主导政坛走向未必就能给特朗普和共和党带来良好的政策结果和民意支持,但与被动回应负面新闻和反对党主导的叙事,还是把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政治上更有利。如果不尽快把这个脓疮挤掉,特朗普此前已经摇摇欲坠的2.0版蜜月期恐怕就要彻底宣告终结。这对于正处在“百日新政”冲刺阶段,需要加班加点推动重大立法事项的特朗普而言,肯定是一个不愿看到的事态发展方向。
因此,总会有人要为这件大事付出代价。现在来看,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沃尔兹身上,毕竟他才是那个未经审核就将记者加入私密群聊的直接责任人。虽说真正发出敏感信息/作战计划的国防部长海格塞斯的问题应该比沃尔兹更为严重,但从特朗普政府的角度来看,如果不是沃尔兹玩忽职守,也不会有后续这一系列的问题。
更何况,国家安全事务助理虽然作为白宫的内朝官,权力和地位都比肩内阁成员,但本质上却只是个幕僚(Staff)。这一职务并非经过参院提名审批流程的内阁部长(Principal)——换句话说,一个有编制,一个只是高级临时工。而作为华盛顿幕僚的一条潜规则就是,凡是当幕僚卷入政治丑闻,从配角成了发挥反面作用的主角时,幕僚应该主动辞职来终结新闻周期,从而避免自己的存在继续伤害上级和本党利益。所以,就特朗普身边的许多人来看,可以被随意替换的沃尔兹(而不是要经过流程才能替换的防长海格塞斯)应该主动承担责任,通过辞职方式让“信号门”翻篇。
只是,截至目前,沃尔兹仍然稳坐其位,这主要是因为特朗普尚未下定决心抛弃他。特朗普虽对沃尔兹的玩忽职守非常不满,却依然不愿意重蹈第一任期的“覆辙”——彼时初登大宝的特朗普因舆论压力解雇了首位国安顾问弗林将军,导致他失去了一个忠实盟友在身边出谋划策,后来被其他“两面人”所误。此番二进宫,特朗普更是不愿意给外界一个他会屈从于媒体舆论,特别是《大西洋月刊》这样他深恶痛绝刊物报道造成压力的印象。
不过,形势往往比人强。倘若有关“信号门”的讨论在一两周之后还没有停息,届时的特朗普必然得赶紧想办法压制这场对自身不利的丑闻发酵。找人背锅(炒掉沃尔兹)自然就成了顺理成章的选择。更何况,沃尔兹本身作为一个鹰派出身、从建制派阵营转投MAGA/特朗普阵营的皈依者,一直未能获得特朗普基本盘和政府元老幕僚的真正认同。沃尔兹和国务卿卢比奥,始终是MAGA群众重点盯防的对象,他们只能扮演外交政策的执行者角色(真正的决策权并不在他们手中)。这两人的尴尬处境,也让华府圈内的精英普遍押注他们在特朗普2.0政府内只能勉强待上一年左右。现在看来,沃尔兹想要干满一年,已是难如登天。媒体上已经出现了“沃尔兹和幕僚长威尔斯不和”“沃尔兹作风过于高调强硬”等爆料,显然是特朗普内部势力在为未来将其扫地出门铺垫舆论氛围。
连锁反应巨大,4月选举成为重要节点
有意思的是,沃尔兹除了在信号门中扮演主角之外,近期美国国内几起重大政治事件中他也都深度卷入,甚至常常是始作俑者。沃尔兹在上任国安顾问后辞去的众议院席位,将在4月1日与司法部长提名失败的盖茨空出的另一个众院席位一同举行补选。按常理来说,沃尔兹原本代表的佛罗里达第六选区是一个共和党稳操胜券的深红选区,2024年大选中特朗普在该选区赢下了30个百分点(此前也是佛州州长德桑蒂斯的选区)。然而,连续多项民调显示,这次补选中民主党与共和党候选人的差距却仅在个位数之间。
这场出人意料的胶着战让众院共和党人和白宫都十分头疼。一方面,众院共和党的席位优势本就极其微弱(大选后仅领先民主党5席),经不起折腾;另一方面,这次补选又是特朗普上任以来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重要选举。历来补选的党派表现(哪一方超出预期、选民动员情况如何)往往直接反映甚至预示中期选举的走势,具有极强的指向性。近年来,由于民主党的选民结构变化(高教育程度、参与度高的选民逐渐成为基本盘),他们在投票率较低的选举中往往表现强势。但若仅以此结构性优势来为共和党在一个特朗普刚赢了30个百分点的选区失利,或勉强取胜辩护,显然难以服众。即便最终共和党候选人能以超过十个百分点的优势轻松赢下FL-6补选,选情在短短数月间的剧烈波动,也足以让正在逼本党温和派议员支持特朗普版税改/支出削减方案的共和党领导层面临更大压力。
为了避免难堪,特朗普和共和党高层在选前几日纷纷披挂上阵、出钱出力,力保本党候选人范恩顺利过关。特朗普甚至亲自为他录制了催票语音,希望最大程度动员共和党的基本盘参与这场非常规的补缺选举。从目前的提前投票数据显示(注册共和党选民比民主党多约10个百分点),共和党顺利拿下该席位的可能性依然很大。最终的看点可能在于,民主党候选人能否将差距压缩在十个百分点之内。
如果共和党如预期赢下佛州的两个补选席位,众院两党的力量对比将在未来一段时间维持在220:213。由于民主党两位众议员去世,加上两位共和党新人完成补缺,共和党得以短暂将席位优势扩大到7席,也为一直受制于微弱多数的议长约翰逊带来一些喘息空间。当然,共和党是否能把握住这几周的立法窗口仍是未知数——党内在具体税务条款、支出削减幅度上的分歧依旧巨大,参议院提出的新妥协版本也难以在众院获得共和党人的接受。接下来还需观察的一个关键点是:参院议事官将在本周就共和党人主张采用的“current policy baseline”(当前政策基准)战术是否符合伯德条款作出裁定,该裁定将对税改议程产生直接影响。
不过,沃尔兹留下的FL-6席位所引发的连锁反应,还有另一位最后受害者——纽约州众议员、驻联合国代表候任人选斯泰范尼克。作为特朗普的忠实盟友,斯泰范尼克此前已被提名出任常驻联合国代表,并顺利完成了参院听证程序。然而就在她即将被参院高票通过、正式上任的前夕,特朗普政府突然撤回了她的提名。特朗普对外声称,由于众院共和党席位紧张,更需要斯泰范尼克继续留在众议院为党服务,以保障其MAGA议程顺利推进。虽然特朗普说得冠冕堂皇、理由貌似合理,但明眼人都知道,他180度转变立场的真正原因,是因为看到连FL-6这种特朗普赢了30个百分点的选区都陷入苦战后,共和党开始担心若启动斯泰范尼克的补缺选举,可能会直接丢掉她所在的纽约第21选区(特朗普曾在该区赢下21个百分点),于是选择不冒这个不确定的风险。
对特朗普来说,这事儿顶多就是丢点面子,谈不上伤筋动骨,毕竟还有一堆人可以安排去联合国。然而,对斯泰范尼克来说,这种“忠诚”换来的突然“背叛”无疑是极为难受的——她早已在自己选区反复进行告别巡演,各方面都已准备妥当,准备在纽约的联合国大舞台上大展拳脚。感情层面暂且不论,单说现实——斯泰范尼克为了接受特朗普政府安排的内阁职位,主动放弃了自己作为众院共和党“四号人物”的领导层席位,如今却被突然撤回提名。尽管特朗普和议长约翰逊都口头承诺会让她重新回到领导层团队,但她在众院的地位显然已经变得非常尴尬。
更何况,斯泰范尼克本就是一位从温和派迅速转向MAGA阵营的机会主义者,此次选择离开国会、前往内阁,是为了积攒政治与外交履历,为将来竞选更高职位(州长/总统)做准备。如今却落得“人财两空”的下场,恐怕难免陷入政治性抑郁——都怪沃尔兹!
史上最贵的司法选举
除了两个国会补缺选举外,4月1日还将举行一场极为重要的司法选举——威斯康星州最高法院法官选举。与联邦法院法官由总统提名、参议院批准的方式不同,美国各州在州一级的法官任命制度五花八门:有些由州长任命、有些进行选区直选、有些则是全州范围内选举,还有些要求以无党派身份参选。威斯康星州最高法院采取的是「无党派、全州选举」的方式,因此这场即将举行的选举,成为大选后威州首场全州性投票,因而远非普通的州级司法选举可比,其政治象征意义格外突出。
更关键的是,这场选举将成为2023年自由派在威州最高法院中赢得意识形态多数(4:3)之后的首个关键节点。此次竞选的是一位即将退休的自由派法官留下的空缺,因此自由派必须赢下这场选举,才能维持其在高院中来之不易的多数地位。倘若失利,意味着在2028年之前将再无机会重新夺回控制权。在过去,即便是州最高法院层级的选举,关注度也极低(即便是本地选民和地方政要,对司法选举也往往一知半解、稀里糊涂),但近些年来,随着联邦最高法院裁定「联邦法院不得因党派划分问题强迫州重画选区」之后,州一级最高法院成为州内能否阻止党派划分(partisan gerrymandering)的关键,因此各州司法选举迅速成为两党角力的新战场。
2024年,北卡罗来纳州最高法院的控制权易手,使得共和党得以重划国会选区,直接为其新增三个众议院席位——这一变化最终对控制众院起到了决定性作用。若自由派此次能保住威州最高法院的多数地位,那么在明年中期选举中,威州的国会选区图极可能迎来重划,有望为民主党额外带来两个众议院席位,进而帮助其铺设2026年重夺国会控制权的路径。
因此,这场威州司法选举成为两党势在必得的焦点战。通常情况下,这类安排在4月(而非常规11月)举行,且非总统选举年的司法选举,投票率常年低迷,仅约两成。但2023年的那场威州高院选举打破了投票纪录,接近一半的选民参与投票,自由派支持的法官最终赢了11个百分点。到了2025年,这股政治热情依然未退,根据提前投票数据,整体投票率有望再次突破四成。但问题是,高投票率究竟会对哪一方更有利,目前仍是未知数。
与2023年不同,当年共和党在组织、资金等方面全线被压制,而此次其法官候选人则获得了马斯克与特朗普的全力支持。马斯克甚至在忙于DOGE项目期间亲赴威州拉票,并再次拿出他在2024年大选前使用过的「百万大奖鼓励选民注册」老招数。如今,马斯克已成为自由派眼中的头号公敌,他深度介入这场选举,成为民主党发起攻击的重要突破口。民主党正试图将保守派候选人与马斯克及其主导的「政府效率部」捆绑在一起,塑造共和党与金权政治、企业腐败的深度勾连。正如2023年司法选举中,「堕胎权」议题主导了整个选战一样,本次选举中,「马斯克」与「政府效率部」也有可能成为最核心的议题。
最终,在像威斯康星这样两党支持率差距常年在1个百分点以内的关键摇摆州,胜负仍将取决于各区域投票率与选民结构的变化。如前所述,近年来民主党失去了大批蓝领工人选民(包括部分拉丁裔),但也赢得了大量高学历的郊区白人选民。而这种选民结构的重组,导致共和党如今面临和奥巴马时代的民主党相似的困境:蓝领支持者虽在大选中热情支持特朗普,但对补选、司法选举乃至中期选举并不感兴趣(甚至在总统大选中只投特朗普一个人);而民主党争取来的郊区白人选民,则具有高度政治参与热情,乐于参与各种类型的投票,为民主党在低投票率选举中提供了稳定支持。
具体到威斯康星这个政治版图割裂、选民结构对立严重的州,共和党面临的先天劣势并不少,因此民调中保守派候选人落后也不奇怪。2023年的司法选举中,州府麦迪逊所在的戴恩郡和密尔沃基郊区的WOW三郡投票率奇高,分别占全州总票数的18.8%和13.8%;而北威斯康星等广大农村地区的共和党票仓,以及密尔沃基市本身的投票率却远低于预期。而在2024年大选中,这两个地区的占比则因特朗普支持者的大量涌现而被压缩至16.5%和12.6%。虽然两次选举可比性不强(前者为自由派大胜11点,后者为特朗普以不足1个百分点险胜),但选民结构的变化仍可见一斑。

但单就这两次选举中城乡投票率占比的变化来看,只要是在选情胶着时,麦迪逊和密尔沃基城郊这类民主党支持者集中的地区的投票率稍高,共和党就很难在全州范围的选举中取得胜利。此外,特朗普在三次选举中取得显著突破的威斯康星西南角“无碛区”,虽然在总统选举中已明显转向共和党,但该地区传统上属于民主党票仓,党派惯性依然存在,这使得在非总统选举中,自由派或民主党的候选人仍具有不低的竞争力,进一步加剧了共和党在威州非大选类选举中的结构性劣势。
目前的民调普遍显示,自由派法官候选人克劳福德领先保守派候选人施密特,领先幅度大致在6到8个百分点之间。因此,如果不出现重大意外,自由派候选人赢下这场选举的可能性较大。而如果最终由保守派爆冷胜出,那恐怕民主党上下将陷入一场前所未有的恐慌与路线之争。
总结
在特朗普2.0时代的“百日”节点即将到来之际,两党也同时迎来了关键的选举考验。而这些选举结果所折射出的政治风向,将为本就充满不确定性的华盛顿政坛再添一重冲击。
不过,无论是补缺选举、司法选举,乃至未来两年的中期选举,终究只是特朗普2.0时代的政治插曲——真正的主角始终是特朗普本人。4月2日,特朗普将启动新一轮的关税大战,这场可能掀起经济震荡的新攻势,或许也将为信号门事件强行翻篇,把政坛焦点重新拉回他最擅长的战场:贸易与经济。
至于特朗普始终心心念念的第三任期,法律上当然行不通。但在今天的美国,法律又算得了什么呢?
(本文作者王浩岚,文章首发于微信公众号岚目)